文/许俊文

我的那点可怜的考古知识,不具备对一座七千年前的双墩古遗址出土的文物说三道四。然而,当面对着一块不及巴掌大的陶塑雕题纹面人头像,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,试图借文字来染一染指。其实,我对一切的“染指”行为素无好感,甚至鄙弃。好端端的一件事,一样东西,一段情感,竟被局外人染了一指头；不论那根手指是否干净,总觉得心里不舒服。

那块陶制人面像,是一位少女,有着一张清纯、标准的东方面孔。它给我的直觉,面部的轮廓尚未定型,约等于十三四岁的女孩子。文雅一点说是“豆蔻”。我查了一下词典,“豆蔻”的本意是指一种小乔木植物的种子,一味温辛的中药；因此物在早春二月含苞待放,花瓣娇小精致,颜色粉嫩,散发淡雅的香气,与少女含羞、懵懂的神态相呼应,它被诗人拿来指代清纯貌美、气韵灵动的少女。唐代诗人杜牧的“豆蔻梢头二月初”,我们读到此句时,心中是不是会荡漾着美感的涟漪呢?

反正我是被她打动了。对,打动。这里有时间的因素不假,更重要的还是,“少女”塑像传达出的稀世之美。

你看,一块泥土烧制的古陶片上,小圆脸,月牙眉,一尘不染的大眼睛,全神贯注地眺望着前方。她额头上方好似堆着一座凸起的小山,我宁愿把它视为簪着的一朵小野花(是不是豆蔻,我不得而知。但愿是。),抑或一个小太阳。够神奇的了吧?娇小的鼻头微微上翘,又为“少女”平添了几分俏丽与调皮；鼻尖两侧对称排列着五个等大的小圆孔,延伸至耳垂下方。考古专家说,那是“法令纹”。法令纹是专业术语,通俗说就是“刺青”。我反复端详之后,确信那是十颗小星星。一张被星光镀亮的稚嫩脸庞,机灵、活泼、皎然,还有几分朦胧的梦幻感——这才是古今少女该有的样子。

尤其是她的口型,酷似一朵欲开未开的花朵；一丝迷人的微笑,穿越人类文明进化的一个个时代,从悠然上扬的嘴角若有若无地溢出来,既天真,又含蓄。我把自己的脸贴在展柜的玻璃上,似乎能触及她细微且芬芳的呼吸。据此,我揣测她已经有了“性别”意识,即便是天真无邪的笑容,也懂得“节制”和“内敛”,与自己的年龄和身份相般配。

讲解员是个小姑娘,她为了提高“少女”塑像的“知名度”,称其为“东方的维纳斯”“蒙娜丽莎”。对这种说法,我不能认可。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,是美与神的化身,有其宗教文化背景,与现实的人有距离；至于蒙娜丽莎,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画家达·芬奇的油画作品,算算时间,比淮河岸边双墩古遗址出土的陶制少女像,晚了六千多年。六千多年啊!

如果让我给她取个名字,最好叫“淮河女”。

站在“淮河女”前,我惊叹七千年前的古人审美有多好!那时,文字显然还没有出现,水稻、小麦还是野生草本植物。但是,那时的人已经具备把“美”从渔渔鹿鹿的物质中抽离出来,并且对其高看一眼。这里撇开少女的文面不说,仅就那一丝恍惚即逝的微笑,能够被制陶人捕捉到,并用烧制的陶土将其固定下来,就足以说明,珠胎暗结的中华文明之光,已非是“五千年”可以打发的了。

说到“珠胎暗结”,使我想起双墩古遗址所在的现今蚌埠市,它还有另一个熠熠生辉的别称:珠城。在这块土地上,我国四大“古渎”之一的汤汤淮水绕廓而过。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,这里气候温和,水草丰美,盛产珍珠,是最适合人类栖息的地方。上世纪中叶,人们在修建跨河大桥时,从水底挖出身躯庞大的大象骨骼,就是最好的物证。据此,我是否可以这样说,陶片上那位面带微笑的“淮河女”,就是久远的淮河文明“暗结”的“珠胎”之一。

据考古人员说,与“淮河女”一并出土的,还有大量的蚌壳、螺蛳壳,以及刻画在陶制品上七十多枚象形符号,它们比古老的“甲骨文”还要早三千多年。

这里,我不想用“天使”来比喻“淮河女”,只觉得,她的微笑,是我们东方华夏民族特有的“族徽”。